一場圍繞房地產公司的股權爭奪戰(zhàn)，持續(xù)十年仍未終結。數十億元巨額資產與法律爭議糾葛交織，情節(jié)跌宕起伏，近年來引發(fā)各界持續(xù)關注。
在這場紛爭中，西安商人胡緒峰是繞不開的關鍵人物。2007年，這位80后億萬地產富豪創(chuàng)立的陜西宏潤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下稱“宏潤地產”），拿下了西安穆將王村——國際幸福城舊改項目的開發(fā)權。開發(fā)期間，迫于資金壓力，胡緒峰尋求民間貸款的幫助?！熬驮谀菚r，我陷入了一場被多人精心組織的‘套路貸’當中。”近日，胡緒峰告訴新黃河記者，經神秘商人李某設局，竺某江、王某等多人配合下，僅用1億多元的借款就獲得宏潤地產大部分股權，價值數十億元的城改項目隨之也被奪去。
胡緒峰所指的“套路貸”，主要涉及因兩筆借款而質押了公司股份，其中一筆向浙江商人王某借款的600萬元，卻要將宏潤地產75%的股份無償轉讓給王某，胡緒峰因此喪失了公司控制權。然而，這份胡緒峰將股權轉讓給王某的《股東轉讓出資協議》，事后被證實，上面兩人的簽名均系偽造。2023年底，胡緒峰又偶然得知，另有一份當年西安警方關于自己的詢問筆錄，里面有著有利于李某的證言，這份筆錄經司法鑒定簽名也是偽造的。
然而，這起涉及民間借貸、股權爭奪、違法犯罪的商戰(zhàn)，前后打了數百起官司，引來多家媒體報道，甚至2019年最高法下達判決，竺某江已身在囹圄，卻依舊沒有最終定論。至今，胡緒峰也沒有奪回“股權”。
如今，這起曠日持久的股權紛爭，更對“國際幸福城”項目產生了直接影響，仍有很多樓處在爛尾狀態(tài)，有450多戶居民至今沒能住上新房。
改變命運的舊城改造
國際幸福城位于西安市灞橋區(qū)，緊鄰東三環(huán)路，交通便利。這個位置和環(huán)境不錯的小區(qū)，過去十多年間，在經歷開發(fā)商易主、項目縮水、數度停工后，依舊沒有完全完工。背后，則引發(fā)了一場撲朔迷離的商戰(zhàn)。
時間回溯到2007年。當年3月，胡緒峰旗下的宏潤地產與灞橋區(qū)穆將王村村委會簽訂了合同，獲得了穆將王村改造項目的開發(fā)權，并將項目命名為國際幸福城?！澳聦⑼酢背侵写甯脑祉椖?，曾是當年西安市首批最大的城中村改造項目，胡緒峰稱該項目曾被評估市場價值高達40億元。同年5月，宏潤地產對該項目正式開工建設，截至2012年12月31日，胡緒峰在“穆將王城改項目”共投入拆遷補償、安置等建設資金8.2億元。
宏潤地產創(chuàng)始人胡緒峰 受訪者供圖
胡緒峰出生于1980年的陜西省商南縣，家境貧寒，早年輾轉廣州、深圳和西安打工，憑借電腦批發(fā)生意賺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隨后轉型發(fā)展到房地產圈，二十歲左右已有億萬元身家。2005年，年僅25歲的胡緒峰創(chuàng)立陜西宏潤實業(yè)集團有限公司（簡稱“宏潤集團”），2006年成立宏潤地產，由宏潤集團控股95%。
成功拿下穆將王村改造項目，胡緒峰原本信心滿滿，期待事業(yè)再上輝煌。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項目從初始就頗為波折，其間村委換屆，新一任要求修訂協議，原本拆遷費從2500萬元提高至1.4億元，多層回遷房建好了不要，重新建高層，這讓他資金壓力頗大。舊城改造項目在無法從銀行獲得抵押貸款情況下，他只能四處尋求民間借款。
此時，竺某江的突然出現，把他引向了一條深淵之路。
疑似陷入“套路貸”
胡緒峰透露，在他早年的經商中，一位叫竺某江的朋友曾給他提供過幫助，并帶他入行建筑行業(yè)。竺某江1966年生于浙江，曾是中廈建設集團西安分公司法人，名下有西安中廈投資（簡稱“中廈公司”）等公司。
“他打聽到我有資金需求后，主動找到我，說自己可以幫忙。”胡緒峰回憶說，2010年5月14日，竺某江提出可以借款8000萬元，條件是胡緒峰質押陜西宏潤18%股權給他的中廈投資公司，約定待中廈公司獲得18%的項目收益后再將股份無償返還。2012年1月11日，竺某江又介紹王某借給宏潤地產600萬元，同樣約定以股權作為質押，借款的期限為3個月，胡緒峰要將宏潤地產75%的股份無償轉讓給王某，胡緒峰還款后王某再無償轉讓回胡緒峰。
王某與胡緒峰方的600萬元借款協議 受訪者供圖
以當時穆將王村改造項目的市場價值看，竺某江、王某這兩筆借款所對應的質押股權比例，尤其以600萬元獲得75%股權質押，明顯不符合正常商業(yè)價值?！爱敃r資金極為緊缺，年底需要給工人發(fā)工資，無奈之下才答應他的要求?！焙w峰解釋說。
后續(xù)，王某等人又陸續(xù)給胡緒峰借過款，總借款額達到1.39億元。兩個月后，神秘商人李某出馬了。李某背景十分神秘，曾創(chuàng)立陜西省某基金會，具有公募資質。2013年3月15日，經竺某江介紹而來的李某，把胡緒峰、王某、竺某江等人召集到自己的會所中?！八麄冏屛医裉毂仨氝€錢，要不就變更法人。李某叫來十幾個人，將我非法拘禁起來，對我軟硬兼施，逼迫我簽下了一大堆材料?！焙w峰回憶說，自己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簽署了《股權轉讓協議》等協議，在李某的要求下將宏潤地產法人更改為了竺某江。
胡緒峰這時才猛然懷疑，自己可能被一群人“套路”了。竺某江的出現并非偶然，而是有“幕后神秘人”安排。實際上，竺某江事后也承認，自己8000萬元借款中，6000萬元來自李某。
更令他想象不到的是，這1.39億元的借款，將“套”走自己公司的控制權和數十億元的舊改資產。
兩份“偽造”的簽名文件
時間回溯到2012年1月10日這天。據胡緒峰介紹，在借款600萬元給胡緒峰的前一天，王某在未認識胡緒峰的情況下，竟前往西安市工商局，將陜西宏潤集團持有陜西宏潤地產75%的股權申請變更登記在其名下。在他向西安市工商局提交的申請股權變更登記材料，有一份落款于2012年1月10日的《股東轉讓出資協議》，內容為宏潤地產股東會研究同意將75%股權轉讓給王某。然而，王某與宏潤集團的《借款協議》日期為2012年1月11日。
令人遺憾的是，由于期間經歷確診食管癌、手術、康復等過程，直到2014年7月，胡緒峰才知道這件事情。之后，胡緒峰向西北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申請鑒定。鑒定意見書顯示，這份《股東轉讓出資協議》上胡緒峰、王某的簽名均非二人本人的簽名。
《股東轉讓出資協議》 受訪者供圖
然而，此時，王某和竺某江合并已經實際持有了宏潤地產93%的股份，胡緒峰妻子陳某和宏潤集團一共還剩7%的股份。在這期間，竺某江、王某雖合計獲得了宏潤地產93%的股權，但再未向項目注資，宏潤地產資金鏈斷裂，項目一度陷入停滯。
除了上述偽造的文件，2023年9月，胡緒峰偶然得知，還有一份不屬于自己簽名的文件。彼時，竺某江已經因非法集資案被判刑。據判決書，竺某江于2015年11月被西安警方控制，后移送浙江，2017年其被柯橋區(qū)法院認定職務侵占1000萬元、非法吸收公眾存款1.6億元，兩項罪名被判13年。胡緒峰表示，在竺某江的判決書中，出現了“胡緒峰的證言”，證言中他表示，“李某實際持有宏潤房產公司93% 的股份(價值 3.28 億元)，竺某江想購買李某的股份，“艾德諾公司”（竺某江實際控制的公司）的集資款主要就是用來購買這些股份的。”據此前媒體報道，竺某江曾在法庭上證實，自己曾給李某1.8億元，其中4400萬元為現金，其余為轉賬，但法院及公安機關并未對此涉案款予以追查。
“李某等人把我騙得傾家蕩產，無處伸冤，這份筆錄等于承認了李某騙取我公司93%股權的合法性，我瘋了？”胡緒峰說，這與他當年向警方報案所表述的完全不同，這份筆錄無論是簽名還是內容，均系明顯偽造。隨即，胡緒峰前往浙江紹興柯橋區(qū)法院調取該份筆錄并委托西北政法大學司法鑒定中心進行筆跡鑒定，2023年10月24日，該中心出具鑒定報告稱：“簽名筆跡不是出自同一人筆跡”。
筆跡鑒定意見書截圖 受訪者供圖
筆錄上載明，這次詢問發(fā)生在2015年8月18日，詢問人為西安市公安局高新分局經濟犯罪偵查大隊的警官齊某某和胡某。新黃河記者就此事致電西安市公安局高新分局，工作人員表示，如果胡緒峰認為有問題可以聯系他們，但對于其他情況則一概無法透露。
官司一路打到最高法
為奪回股權，近年來，胡緒峰對債權人、行政機關發(fā)起了漫長的訴訟，前后打了官司數百起，官司一路打到最高人民法院。
2014年，胡緒峰妻子以《股東轉讓出資協議》簽名系偽造等為由，將宏潤地產告上法庭，訴請法院判令《股東轉讓出資協議》無效并將宏潤地產的工商登記信息恢復到變更之前的狀態(tài)。2015年4月，西安中院作出判決，認定宏潤集團與王某2012年1月10日簽訂的《股東轉讓出資協議》上胡緒峰、王某的簽名非二人本人簽名，王某本人對此無異議，法院判決該協議無效。
王某不服，上訴至陜西省高院。2015年8月，陜西省高院作出判決。法院審理查明，2012年1月10日簽訂《股東轉讓出資協議》后，胡緒峰夫婦還在2013年3月15日宏潤地產股東會、對外協議上數次確認了這份協議的真實性、有效性且未提出異議，因此其訴請認定該協議無效“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本院依法不予支持”，陜西省高院二審判決撤銷了西安中院的一審判決?！熬褪?月15日那天，我被李某等人拘禁起來被迫簽了一大堆文件，這些文件成了推翻判決的理由?！焙w峰表示。
胡緒峰方不服，官司最終打到最高人民法院。2019年3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判決，維持了陜西省高院的判決。不過，最高法審理查明，2012年1月10日簽訂《股東轉讓出資協議》屬以變更股權持有人的方式進行質押擔保，因非各方當事人真實意思表示而不產生股權轉讓效力。至于雙方“借款關系中股權質押是否符合法律規(guī)定，可以另行法律途徑解決”。
最高法民事判決書截圖 受訪者供圖
根據民法典，股權讓與擔保是債務人將股權轉讓至債權人名下，待債務人到期履行清償債務后，債權人應將股權返還債務人。股權質押只有在債務到期后，經過拍賣、（清算）或者協商程序才能取得股權所有權。胡緒峰表示，“不管是股權讓與擔保還是股權質押都應該是建立在2012年1月11日宏潤集團與王某發(fā)生民事關系的基礎之上，而不是建立在1月10日王某向工商部門遞交虛假《股東轉讓出資協議》騙取股權變更登記的基礎之上。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法律關系。即便如此，最高法的這段表述，已經表明了王某等人的股權取得沒有有效的法律依據?！?/p>
其間，胡緒峰還向西安市市場監(jiān)管局（原西安工商行政管理局）發(fā)起行政訴訟，理由同樣是前述《股東轉讓出資協議》上的簽名系偽造，并據此要求撤銷涉訴的工商變更登記。2016年7月，西安市新城區(qū)人民法院認為，工商局在審查過程中未發(fā)現股東轉讓出資協議上的簽名問題，“系工商變更登記中的瑕疵，不影響行政行為的合法性”。之后，二審和重審結果依舊維持了原判。最終，胡緒峰“奪回股權”之路未能成功。
此外，2015年起，胡緒峰還多次向公安機關報案，希望西安警方能打掉以李某為首的涉嫌“套路貸”的犯罪團伙。胡緒峰說，其間該案曾換了多任民警調查，也沒有查清案件。2023年1月18日，西安市公安局刑偵局局長、市掃黑辦主任張煒及40余名警察在西安市公安局信訪接待大廳接見了他，了解相關案情并成立專案核查專班。同年4月，西安警方把在浙江南湖監(jiān)獄服刑的竺某江押解回西安。不過，目前，案件仍無最新的進展。
日前，新黃河記者試圖聯系李某、王某，但未能采訪成功。2023年9月27日，據南方周末報道，王某曾在短信中回復稱：“整個由胡緒峰編造起來的謊言和故事，已經讓我困擾了十幾年，給我和我的家人造成很大的壓力、陰影。目前，各個方面都有不可推翻的結論……到底是誰枉法犯罪，政府部門肯定會給出結論?！?/p>
期待爛尾樓早日完工
胡緒峰稱，目前，在灞橋公安分局的主導下，他與王某初步達成和解，王某同意歸還其1200萬元借款本金及利息后，將登記在其名下宏潤地產75%的股權歸還給宏潤集團，此事還在洽談中。
此外，陜西省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2023年10月份接受了宏潤集團反映關于宏潤地產公司涉嫌提供虛假材料進行變更案，就宏潤集團反映的情況，陜西省市場監(jiān)督管理局初查后于同年11月進行了立案，目前，案件還在調查核實中。
2014年以后，李某、竺某江等人通過運作，將宏潤的國際幸福城項目轉讓到陜西佳馨源實業(yè)，該公司由李某實控，而后李某將國際幸福城以3.28億元的價格轉給竺某江，竺某江又以國際幸福城為幌子進行非法募集資金，最終被抓。國際幸福城項目在佳馨源實業(yè)接手后，樓盤建設依然毫無進展，最終走向“爛尾”。
據胡緒峰介紹，國際幸福城規(guī)劃總共30棟樓，目前仍有10棟商品房處于爛尾狀態(tài)。近日，新黃河記者實地走訪該小區(qū)發(fā)現，有幾棟爛尾狀態(tài)的樓只蓋到六層就停工了，突出的鋼筋清晰可見，緊挨著的南側一小塊地甚至被村民開墾成了菜地。一位村民表示，直到去年夏天，有人拆除了爛尾樓上的腳架，“說是怕腳架銹了掉下來砸到人”。
“現在雖然住上了，但還是有很多不便?！痹谟浾咦咴L中，一位已經入住的居民說，自己現在的房子只有分房證明，沒有產權證。他還稱，受開發(fā)商易主等影響，村民至今用的都還是商業(yè)用電，而且規(guī)劃中的村小學也并沒有建設，孩子上學極其不方便。
更糟心的還是仍未收房的商品房業(yè)主。業(yè)主樊先生說，當初家里全款買了該小區(qū)一套房，本以為很快會有屬于自己的家，誰知道一爛尾就是十年，據樊先生介紹，與他境遇相同的共有450余戶。
國際幸福城爛尾的部分樓盤
這些爛尾樓是否會有所進展，業(yè)主的損失又該由誰承擔？2月27日，記者嘗試聯系小區(qū)現開發(fā)商陜西佳馨源實業(yè)有限公司，不過其公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后續(xù)記者輾轉聯系到該企業(yè)負責人葛某，等記者說明來意后對方聲稱打錯了，隨即掛斷電話。
記者隨后又向灞橋區(qū)住建局咨詢，其中一位稱自己為“城改辦”的工作人員表示，此事由街道負責。紅旗街道辦事處一名工作人員表示，項目前段時間已經復工，快的話今年年中就能交付，不過具體要看施工進度，后期還會視情況邀請業(yè)主入場參與監(jiān)督。
對于開發(fā)商的恩怨糾葛，樊先生稱，自己沒有多大興趣，他只希望早日結束租房生活，搬到屬于自己的新家。校對楊荷放
新黃河記者：王立奎 張博